第二章 太 平 年-《玉阶辞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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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五年了。

    离开时他还是个十二岁的无知小儿,现在他却是坐镇一方的贤王。五年里,他看到的只有塞北茫茫无边的草原,听到的只有不断驰骋的铁马金戈。北狄无数次兵临城下,狄人的流箭甚至飞进了都督府。他身为坐镇北府的亲王,却不能后退一步。不但不能退,他还必须亲执戈矛、鼓舞士气,同将士们一同守卫自己的国土。而他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。

    都中的少年郎还在无忧无虑地斗鸡走马,他却已经在北国的风霜里成长。北府五年看似默默无闻,却足以让他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。

    “大王?”身后宋遥的呼唤让李承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。

    李承涣对挚友一笑:“进去吧。”

    骏马嘶鸣声中,晋王李承涣进入了西京——这座主宰了无数人命运的城市。

    皇后这两天有些心神不宁。

    即使中宫素来待下宽厚,可她心情不佳时,宫人们也都要小心翼翼,以免刺激到她。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宫人染香见殿上众人都屏息静气,甚是忧虑。她想绮素一向得皇后欢心,或可宽慰两句,便悄悄遣了两个小宫女去请绮素。

    两个小宫女到得绮素房内,却并不见人。二人面面相觑,不知道她去了哪里,最后只得向染香回报说没看见绮素。染香心下奇怪,绮素一向少在外面走动,她能去哪儿呢?

    其时,绮素正立在宫墙下与太上皇宫中的女官杜氏说话。

    杜氏早年因德才兼备,受诏入宫出任司正。太上皇退位后,她亦辞去司正之职,随侍上皇身侧。几年前李承沛带绮素到西内时,便是她引着两个孩子入见太上皇,绮素也因此识得了她。

    杜氏饱读诗书,她虽已辞去司正职务,皇后仍命她每隔数日便要入内文学馆为宫中妃嫔、女官讲学。绮素与她相识后,便常出入内文学馆向她请教诗文、佛理。杜氏不擅女红,见绮素手巧,便不时地请她帮忙做几件东西,两人倒因此成就了一段忘年交。

    绮素这次正是为杜氏送绣品而来。

    杜氏略翻了翻便赞不绝口:“小娘子的手艺越发精妙了。”

    “宫师满意就好。”绮素看了看天色,“时候不早了,我先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辞别了杜氏,绮素独自走在宫中的小径上,没走多久便遥遥望见承香殿的轮廓。此殿曾为已故淑妃的居所,淑妃仙去后,那里一直无人居住,除了偶有宫娥打扫,一向没什么人来此。过了承香殿不远,就到了太液池边。

    时近深秋,池边垂柳都已落尽,倒是道旁的红枫颇为可观。绮素贪看秋景,便不曾注意到她经过的两棵枫树间系着一条细线。她只觉脚似是绊上了什么东西,然后便听到破空之声,似乎有锐利之物正向她飞来。

    “小心!”有人突然蹿出,将她往旁边一拉。

    绮素感到有什么东西紧贴着她擦了过去。惊魂甫定,她才看见一枚金钩正挂在树上摇晃,她再仔细一瞧,便发现了脚边断开的细线。显然有人在这里布设了机关,却被她无意中触动。

    “宫中怎会有如此危险之物?”旁边有人喃喃出声,正是那位拉开绮素之人。

    绮素这才有机会打量来人。此人为十七八岁的少年,剑眉星目,清朗秀逸,戴幞头,着紫衫,穿白袴,足蹬乌皮靴。从他的服色及腰间佩着的金鱼饰袋来看,此人显然是身份高贵之人。他又出现在内宫,极可能是皇室宗亲。可即便是皇族子弟,也当有扈从导引,就这么独自一人在宫中行走未免有些奇怪,且他的面孔着实陌生。绮素将她记得的宗室子弟都想了一遍,却依旧猜不出他的身份。

    那少年也在审视绮素。绮素得皇后特许,不必和宫人一样着装。这日她梳了一个双垂挂的发式,上着细绢浅黄小袖衫,浅碧色绫裙高至腋下,足穿青色丝履,除却额间的一枚菱形金钿,再无装饰。少年面露疑惑之色,显然也不能确定她是何人。

    两人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一阵,绮素才勉强一笑道:“这大概是太子所为……”

    少年愣了一下,才明白她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,便以两指拈起那金钩问道:“太子常干这种事?”

    “殿下孩子气重,有时会作弄一下宫内人,其实没有恶意。”绮素忍不住在外人面前维护李承沛的形象,“无论如何……多谢郎君相救。”

    少年微微皱眉,纵是没有恶意,这样的机关也太危险了。若他未曾及时拉开这少女,只怕如今她已受伤,要是伤到脸颊,这女子的一生可就毁了。

    虽是这样想,少年却不想置评太子的行为,便向她点了点头:“没事就好。”说罢,他便欲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“郎君。”绮素在他身后轻唤。

    少年转身,温和地问:“小娘子还有何吩咐?”

    绮素面色微微泛红,指了指他的手臂。少年低头,这才发现适才拉开绮素时,自己的衣服被金钩划破了一条寸长的口子。他不免露出了些懊恼的神色:“这可糟糕了,衣衫不整,恐怕会让中宫见怪的。”

    他是来见皇后的?绮素想,无论如何,他总是为了搭救自己,总要设法替他描补过去才是。她鼓起勇气,对他道:“奴的居所离此不远。郎君若不介意,请随奴前往,也许可以想法补救。”

    少年有些犹疑,眼前的少女身份不明,私下接触恐怕不大妥当。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在皇后面前失了礼数,是以,最终他还是听从了绮素的建议。

    绮素领着少年从僻静的小径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自己房内。

    少年略略打量下这间屋子,只见房间颇为敞亮,房间正中以一架素屏分隔,屏风内纱幔幢幢,大约是卧榻所在。外靠屏风左侧置一长案,案上散放着书册、纸墨等物,案旁则有坐榻、凭几;屏风右侧则有箱笼若干,织机一架。整个房间朴素无华,只屋角有一素瓶为饰,内中疏疏供奉着几朵浅粉色的菊花。

    绮素开箱找出一件披风,红着脸对少年道:“奴这里没有男子衣饰,请郎君委屈些,暂用奴的旧衣蔽体,免受风寒。”

    说完,绮素背过身去。少年褪去紫衫,将披风随意搭在肩上,然后把衫袍递与绮素:“有劳。”

    绮素已找出针线等物,接过袍衫便缝补起来。少年在案旁坐下,看绮素熟练地飞针走线。房间里寂静无声,只有针线穿过衣物时细碎的声响。

    少年看了一会儿,忽觉自己这样盯着人看有失礼数,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转向身旁长案。案上除了经卷,尚有纸张若干,上面零散地写了些字。少年仔细翻看,见纸上字迹圆润秀丽,颇有可观之处,不知不觉便对着几张纸揣摩了起来。他瞧得入神,连绮素唤他也未曾听见,直到绮素叫了好几声“郎君”,他才猛地回过神。

    绮素手上拿着缝补好的衣衫,有些羞赧地说:“仓促之间,奴想不到更好的办法,虽然勉强补上,却总归不大像。”

    少年接过袍服,见袖上裂口果然已经补好。为了掩盖缝补的痕迹,绮素用同色的丝线在裂痕处绣了卷草纹。她又细心地在另一只衣袖上也绣了同样的纹饰,不留心看的话是难以瞧出缝补过的痕迹的,即使有人发现,在纹饰的遮掩下,也不致过于突兀。

    应该能混过去。少年这样想着,松了口气。他接过袍服穿上,向绮素一揖:“小娘子费心了。”

    绮素还了礼,说道:“这个时辰,中宫应该佛事已毕。郎君若要拜见,最好即刻前往。”

    少年微微一笑:“谢小娘子提点。”

    绮素送走少年,也松了口气,拿出早前未做完的针线活做了起来。这一做便到了掌灯时分,她刚放下手里做了一半的衣带,皇后殿中便有两个宫女过来请绮素去皇后处。

    两宫女将绮素引到皇后的佛室前。绮素暗暗奇怪:现在并不是皇后日常礼佛的时间,怎么皇后还在佛室?

    染香正守在门口,见了绮素,她满面笑容地上前施礼:“小娘子。”

    绮素连忙还了礼,问道:“中宫现在还在诵经?”

    染香遣退了两个宫女,拉着绮素走出几步道:“晋王奉诏回京的事,小娘子总该知道吧?”

    绮素点头。皇后这几日的心神不宁想来正是为此。皇后与皇帝少年结缡,一路患难与共,她的地位可说稳如磐石。这些年唯一一个曾让她有所忌惮的人,便是已故去的淑妃,也就是晋王的生母。绮素曾怀疑过,晋王十二岁就出居北府,除了狄人为患,是否也有皇后的意志在内。

    染香继续道:“晋王两日前抵京,今日特地来拜见中宫。”

    “晋王?”绮素心内一动,“除了晋王,中宫可还召见过其他人?”

    染香摇头:“中宫见过晋王后便一直待在佛室,不曾见过他人。”

    绮素恍然,那少年竟是晋王?她略一沉吟,问道:“可是晋王说了什么话让中宫不悦?”

    “晋王执礼甚恭,并没说什么失礼的话,”染香轻声道,“不过中宫今日反常,倒还真是晋王的缘故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怎么说?”

    染香环顾,见四下无人,才轻声将晋王入见中宫的情形说与绮素知道。

    虽说晋王与皇后并无血缘,但皇后到底是其名义上的母亲,晋王返京,于情于理都应来拜见;而皇后身为嫡母,也须表现出慈母应有的风范,以免落人话柄。是以,皇后与晋王见面时,倒还称得上母慈子孝。

    晋王行过大礼,皇后便连忙让他起身,又是赐座,又让人摆上酥乳、杂果等物招待。二人久未见面,总要叙上几句。皇后不免问起了晋王在北府的生活,晋王便讲了些北府异于西京的风物、习俗,间或也提到了塞北的风光。

    “这么说,你去过塞外?”皇后饶有兴味地问道。

    “随郑公出征时去过。”

    皇后听了,不觉轻叹:“小小年纪出居北府,还要随军出征,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。”

    “为国尽忠是臣的本分。”晋王微微一笑,“这次回京,臣带了一些北府特产之物,请殿下笑纳。”

    “费心了。”

    晋王微微迟疑,又道:“除了北府土产,臣还带了一件东西……”

    “哦?是什么?”

    晋王吞吞吐吐道:“回京前,臣差人去石河请回了故皇太孙的骸骨……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皇后面色大变,“你……你做了什么?”

    皇后声音颤抖,也不知是惊是怒。

    晋王拜在皇后面前,低声道:“殿下容禀:当年皇兄随上皇出征,不幸身亡。因战事正紧,上皇就地安葬了皇兄。臣感怀皇兄,两年前曾遣人赴西戎祭拜。从人扫祭归来,说皇兄之墓无人料理,日渐荒芜,难以寻觅。臣想皇兄为国捐躯,身后却如此凄凉,岂能忍心?臣派人日夜搜寻,终于找到皇兄埋骨之处,遣人重新修葺。可西戎终非皇兄故乡,所以臣擅作主张,返京前让人起出皇兄遗骸,运回京都故土……”

    晋王陈情之际,皇后已从震惊中平复下来。她沉默良久,最后摇摇头,凄楚地说道:“这……罢了……”

    晋王低下头:“臣长居北府,无人教诲,任性妄为之处,还请殿下责罚。”

    “不,你没做错。”皇后惨淡一笑,“至尊即位之初,我就想过迁葬之事。但一来西戎相隔千里,运送不易;二来朝中事务千头万绪,我不忍给至尊再添忧烦;三来虑及上皇,怕勾起他的伤心旧事,这件事就一直拖了下来。你请回遗骨,倒是了我一桩心事,劳你费心了。”

    她说着,禁不住悲从中来,慌忙背过身去,好一会儿才转回来,起身亲自扶起晋王:“起来吧。”

    皇后泛红的眼圈没能逃过晋王的眼睛,他垂着头说道:“淑妃早逝,臣视殿下如同生身母亲,只是臣自知身份,未敢亲近,只愿能为殿下效绵薄之力……”

    皇后一边领他归座,一边说道:“这些年我未尽母职,对你实有亏欠。”

    “不,臣在北府,常思慕殿下慈恩……”

    皇后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,才温和道:“既视我如母,又何须如此生疏?”

    晋王沉默片刻,终于低低地唤了一声:“母亲。”

    皇后见他微微颤抖,终于心软。她因淑妃之故,对这庶子始终有些成见。这次晋王回京,她虽未对皇帝的决定说什么,心里却颇有微词。然而晋王替她带回了长子遗骨,让她既愧且怜,这些年的芥蒂便消了七八分。何况晋王一脸孺慕之情,她也是做母亲的人,又如何能硬得起心肠,拒他于千里之外?

    良久,皇后才又开言道:“迁葬之事,可以托付于你吗?”

    晋王一揖:“自当尽力。”

    之后母子二人又闲话数句,晋王见皇后神色疲惫,便不再久留,随即拜别了皇后。

    “中宫送走晋王之后,就一直待在佛室。”染香说完皇后与晋王见面的场景后又补充道,“我担心中宫过于忧闷,又想到中宫向来亲近小娘子,所以冒昧请了小娘子过来。”

    绮素点头:“我明白。若有我能做的事,请阿姊一定吩咐。”

    得到绮素首肯,染香才入了佛室,片刻后出来说道:“中宫请小娘子进去。”

    绮素进入佛室,见室内一树铜灯,烛火跳动之下,皇后跪在佛前的身影也随之摇摆不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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